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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9年10月,在第九届全国药学史本草学术会议上发表,武夷山

中国早期几部重要本草著作在日本的传承

中国中医研究院医史文献研究所(北京 100700) 肖永芝


  在中国古代本草学的历史上,有几部非常重要的本草著作,如先秦的《神农本草经》、南北朝时期的《本草经集注》和唐代《新修本草》等。这几部本草著作不仅在中国本草史上占据重要地位,而且它们都曾传入日本,奠定了日本本草学的基础,在日本本草学的产生和发展历程中发挥了巨大的推动促进作用。如今,它们在日本的传承经历,已成为中日两国科学文化交流的有力见证。
 

《神农本草经》

  《神农本草经》是既知中国最早的本草学著作之一,自古以来,一直被奉为医学经典。《神农本草经》的成书,历经先秦及秦汉时期众多医家的编撰与传抄,历史上曾有《本经》、《本草》、《神农本草》、《神农经》、《神药经》、《神农本经》、《神农》等多种异名,自粱阮孝绪《七录》以来,均著录为三卷。

  《神农本草经》传入日本的具体时间已无从查考,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,即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阶段,曾有多种不同的古本传播到东瀛邻邦。例如,日本先淳和天皇天长二年(825),东宫学士滋野贞与诸儒奉敕撰集《秘府略》一千卷,此书今大部分均已亡佚,所存唯第八六四、八六八两卷。据日本学者白井光太郎考察,在其中第八六四卷的百谷部中,可见《本草经》、《神农本草经》等书名及佚文,说明早期传入日本的《神农本草经》就有不同的异本存在1

  由于《神农本草经》的原文被收入陶弘景《本草经集注》和唐代官修《新修本草》等本草著作中,随着这些著作传入日本,《神农本草经》原书在日本也逐渐亡佚。藤原佐世的《日本国见在书目录》一书,约成书于宇多天皇宽平年间(889~898年),收录《桐君药录》、《采药图》、《杂药论》、《杂药图》、《杂药》、《新修本草》等168种医书,其中记有“《神农本草》七,陶隐居撰2”,可知藤原氏所见也只是陶弘景的《本草经集注》而非《神农本草经》原书了。

  《本草经》一书在中国也散逸失传,但因《本草经集注》、《新修本草》尤其是《证类本草》等辗转保存了该书的大部分佚文,这些著作传入后,使日本人也有条件来辑复、注解、传授或研究《神农本草经》。如日本江户末期,日本汉学家、藏书家狩谷卿云(望之)曾辑有《神农本草经》三卷,今中国南京图书馆藏有天保八年(1837)井山维熙的抄本。多纪元简、小岛宝素也分别从《太平御览》中辑出《神农本草经》一卷3。其他辑注本、译注本尚有《神农本经讲》、《神农本经口授》、《神农本经纪闻》、《神农本经臆断》、《神农本草经解》、《神农本草经解故》、《神农本经温故》等4

  在辑复研究《神农本草经》方面成就最高的日本学者是森立之。森氏主要依据《千金方》、新发现的《新修本草》残卷、《医心方》及《本草和名》等古书辑复《神农本草经》五卷,除上、中、下三卷外,尚有序录一卷、考异一卷。此书于嘉永七年(1854)由温知药室刊行,昭和八年(1933)复经重刊;在中国则有群联出版社(1955年)和上海卫生出版社(1957年)的影印本出版。安政五年(1858),森立之又撰著《本草经考注》四卷,对《神农本草经》的本草名物进行了详细的训诂考证,其学术价值引起了两国学者的重视。
 

《本草经集注》

  《本草经集注》又名《神农本草经集注》或《本草集注》、《集注本草》,为《神农本草经》的注本之一,系南北朝时期陶弘景在《神农本草经》三卷、序录一卷的基础上,增入历代医家之注,合为七卷,据《肘后百一方序》约成书于公元500年前后。三国时代吴王后裔智聪避乱朝鲜,后于公元562年携带药书、明堂图等一百六十卷东渡日本,此时距《神农本草经集注》成书已六十余年,因此有人认为,在智聪带去的药书中可能会有《本草经集注》一书5

  位于日本本州岛的奈良县,是日本古代文化的发祥地之一,素有“文物古迹宝库”之称,历史上著名的藤原宫遗址即在该县境内的(木+疆-弓-土)原市。公元694~710年间,藤原宫曾作为当时的帝都,历经持统、文武和元明三代天皇。1934年以后,日本开始发掘藤原宫遗址,出土了一批木简残片,木简上除记载药方、药名外,其中有两枚正面分别书有“囗草集 本草集注……”、“本草集注上卷”等字样,还有一枚记有“大宝三年”的日期6

  大宝三年相当于唐武则天的长安三年(703)。日本文武天皇时代曾仿照唐代律令制定了国家法律《大宝令》,于大宝元年(701)最后完成,其中的《医疾令》即为有关医药的法令。《医疾令》中明确规定“医生习《甲乙》、《脉经》、《本草》,兼习《小品》、《集验方》等7。对于当时医学生学习教材中的“本草”,究竟是陶弘景的《本草经集注》?抑或是唐代官修的《新修本草》?历来颇有分歧,但从《大宝令》制定后仅两年的古都出土的木简上记载有“本草集注”的字样这一点来看,当时把《本草经集注》作为指定教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。将《本草经集注》一书作为医学生的规定学习教材,明确写入国家法律之中,说明此书当时在日本影响之大。

  《本草经集注》大部分内容被碾转收入《新修本草》、《证类本草》和《本草纲目》等书中,因此原书在我国早已亡佚,然而其古卷子本残卷在日本尚有保存。明治四十一年(1908),橘瑞超等受京都本愿寺主持大谷光瑞之命赴中亚探险,从敦煌石室获得《本草经集注》的卷轴残卷一种,内容为《本草经集注》的序录部分,但文字与《证类本草》卷首所引陶氏佚文互有差异,最后一行文字为“本草集注第一序录 华阳陶隐居撰”,卷末有“开元六年九月十一日尉迟庐麟于都写本草一卷辰时写了记”的两行署记。该卷子实物现藏于日本龙谷大学图书馆,二、三十年代小川琢治曾撰文作过考证。1915年,罗振玉从小川琢治处得到该卷子全卷的照片,将其影印收入《吉石庵丛书》中,今中日多家图书馆均有收藏。1955年,上海群联出版社又据罗本影印出版该书。

  江户末期,森立之、小岛尚真、曲直濑正信等人辑复《本草经集注》七卷,其内容卷一为序录,卷二玉石三品,卷三草木上品,卷四草木中品,卷五草木下品,卷六虫兽三品,卷七果菜米食三品和有名未用。此书初稿本现存日本国会图书馆,第二稿由森约之誊清并校勘,曾为罗振玉收藏,罗氏逝世后,由其孙罗继祖转赠予黑田源次8。1972年,第二稿经冈西为人付加解题后影印出版。
 

《新修本草》

  《新修本草》是唐代官修的具有国家药典性质的著作,又称《唐本草》、《英公本草》,系在《本草经集注》的基础上增辑而成的,其中主体文字部分共有二十卷,最后完成于唐高宗显庆四年(659)。随着宋代《开宝本草》等著作的成书与流行,《新修本草》原书在中国逐渐失传,嘉佑三年(1058)的《敕撰本草图经诏书》中,就有当时《新修本草》已“罕有完本”的说法,唯其基本内容被保存于历代诸家递相修订的本草中。但是,在日本还保存有几种摹写本的残卷,其内容与《证类本草》和《本草纲目》中保存的《新修本草》佚文互有异同,使今人得以窥见《新修本草》较为完整的内容及体例旧貌。

  《新修本草》成书后不久即传入日本,现知在天平三年(731)就有日本人誊抄过此书(以下将详细说明)。又据收入《大日本古文书》卷三的正仓院文书《写章疏目录》,其中记有“《新修本草》二帙廿卷”,所记时间为“天平二十年六月十日”,即唐玄宗天宝七年(748)。在《续日本书记》卷三十九中,延历六年(787)五月戊戌“典药寮言:苏敬注《新修本草》与陶隐居《集注本草》相检,增一百余条,亦今采用草药既合敬说,请行用之,许焉。”由此可知,在公元787年以前,典药寮一直是使用《本草经集注》的,至此开始,《新修本草》逐渐替代了《本草经集注》的作用。在日本延喜年间(901~922)由政府颁布的文告《延喜式》卷十八“式部”中,规定“凡医生皆读苏敬《新修本草》。”卷三十七“典药寮”规定“凡读医经者,《太素经》限四百六十日,《新修本草》三百十日……”可见《新修本草》在当时也是深受重视的,它的主要内容还被收入《医心方》、《大和本草》等日本古医籍中。但因中国的《大观本草》、《证类本草》和《本草纲目》传入日本,又替代了《新修本草》的作用,所以《新修本草》在日本也逐渐湮没,直至近代,其中的一部分才重现于世。

  前面提到,在日本的天平三年(731)曾有日本人誊录过《新修本草》,这个人就是田边史。在他抄录的《新修本草》卷子本的卷十五之末,记有“天平三年岁次辛未七月十七日书生田边史”字样,天平三年距《新修本草》成书仅72年,当时鉴真大师尚未赴日,而鉴真是随第九次遣唐使于天平胜保五年(753)抵达日本的,因此有人推测《新修本草》是灵龟三年(717)由第七次或更早的遣唐使带到日本的9,当然也不排除由当时的学问僧带去的可能性。

  田边史抄录的原本也不存于世,但在十三、十四世纪,又有人据他的卷子本誊写过,在抄写过程中,卷十五末“天平三年……书生田边史”一段文字被原样录下,书中还保存有部分唐代俗写的古文字,19世纪末,这个传抄本被发现,从而使《新修本草》原书得以重见天日。

  据涩江全善、森立之《经籍访古志-补遗》所载:“往岁狩谷卿云西上观一缙绅家旧抄,即五六百年前人据天平抄本誊录者,实为天壤间绝无仅有之秘笈,仍亟影摹以传同人……”狩谷卿云(1775~1835年)即日本著名的汉学家、藏书家狩谷[木+夜]斋(望之),卿云为其号,又因他收藏有汉镜、汉钱、王莽威斗、中平双鱼洗、三壶等五件汉代文物,本人又“身嗜汉学,乃亦非汉时物哉”,故又号“六汉老人”。狩谷卿云卒于1835年,故他发现“五六百年前人据天平抄本誊录”残卷的时间当在1835年以前,他所“影摹以传”者仅为卷十五的一卷,所传“同人”有浅井贞庵、小岛宝素等人,可惜他所依据的底本也亡佚失传。

  据中尾万山《唐新修本草之解说》,著名医学世家传人浅井贞庵(紫山)辗转闻知仁和寺保存有《新修本草》的五卷残卷(存卷四、五、十二、十七、十九)后,命门人冢原修节等于天保五年(1834)借出仁和寺卷子本重抄10。今此五卷仍收藏于京都仁和寺,昭和十一年(1936)由大阪图书刊行会据原物拍照影印。

  又据1981年上海科技出版社影印罗振玉旧藏的卷廿之末,有小岛氏写于弘化三年(1846)年的题识,云:“第十三、第十四、第十八、第廿,岁在壬寅,陪从一品准后法亲王朝觐于京师之时传录此四卷,原卷仁和寺宫宝库所藏云。”说明仁和寺在天保十三年(1842)还藏有以上四卷,但此四卷早已下落不明,幸而赖小岛氏的传录而将原文保存下来。

  上述三种残卷合起来共有10卷,相当于原书卷帙的一半。狩谷氏所传一卷与仁和寺所藏九卷的关系一时尚难缕清,但这10卷残卷的发现,很快引起了中日两国学者的高度重视。从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,日本著名的汉学家、藏书家及医学家如福井氏、浅井氏、小岛氏、多纪氏、森氏、涩江氏等家族均收藏过它们的不同摹写本,今京都大学图书馆、宫内厅书陵部、名古屋市逢左文库等尚收藏有多种传抄本。1937年,大阪本草图书刊行会据尾张德川黎明会藏本影印出版卷十五。而罗振玉、杨守敬、傅云龙、陈榘、董康等中国官员或学者也曾在日本获见这些传抄本的影摹本,并分别将他们的有关见闻写成题识或叙跋11。1891年,罗振玉购得有森立之题识的十卷,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1年据罗氏此本影印。1889年,傅云龙在东京得见小岛氏藏书的传写本11卷(其中卷三为小岛氏补辑),陈榘复赠予卷四、卷五、卷十五共三卷,于是将所得影刻成《唐卷子本新修本草十卷补辑一卷》,收入《(纂-糸+良)喜庐丛书》之二,这是该书目前流传最广的版本。1955年,上海群联出版社据此本影印出书;1959年,上海科技出版社、上海卫生出版社又分别重印群联出版社的影印本。

  除上述摹写本、影印本外,冈西为人曾辑复该书,名为《重辑新修本草》,1964年在台湾首次出版,此后在日本也有刊本12。又据冈西为人所言,小岛宝素也辑有《新修本草》二十卷13

  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近邻,两国人民的交往有着悠久的历史和良好的传统,而科学文化的交流则更是渊远流长。《神农本草经》、《本草经集注》和《新修本草》三部中国本草学著作在日本的传播、保存、辑复、刊印、研究,以及它们重新传回中国的史实,曲折复杂而富于传奇色彩,必将传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不朽佳话。
 

参考文献

1.白井光太郎.本草学论考.东京:春阳堂,1933: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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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冈西为人.宋以前医籍考.北京:人卫出版社.1958:1248

4.马继兴.中医文献学.上海:上海科技出版社.1990:253

5.冈西为人.本草概说.大阪:创元社,1977:328

6.日本医史学会.图录日本医事文化史料集成.第一卷,27~29

7.服部敏良.奈良时代医学史の研究.东京:吉川弘文馆,1988:76

8.罗继祖.《新修本草》跋.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.1981:

9.同5,336

10.中尾万山.唐新修本草之解说.大阪:大阪本草图书刊行会.1936:16~17

11.吴德铎.从《新修本草》看中日两国的学术交流.中华文史论丛.1979.(2):474

12.同5,见赤堀昭所撰《著者略历》,557

13.同3,1262